父亲的故事
苏登科
一
父亲苏玉池,生于清宣统二年六月二十九日,公元1910年8月4日。出生地就在漳州城区清后河苏宅,今漳州市芗城区人民法院宿舍附近。
老房子位于旧时漳州城区最繁华的住宅区。房屋正厅,有一幅清雍正帝御笔“福”字联,金光闪闪。两面墙壁都是名人字画。角落里摆放着一人高的青花大瓶,彰显房主人曾经有过的辉煌。屋后有一棵高大的杨桃树,还有一片竹林。竹林后面有条濠沟,沟对面就是霞文书院。曾祖父苏铨八九岁来漳州城时,就在那里念书。大门对面就是漳州镇总兵府,左邻右舍都是官宦之家。1908年,漳州发生特大洪水,全城一片汪洋,就是那棵杨桃树救了全家。人活了下来,可是家里贵重东西都散失殆尽。
父亲1岁半时,祖父苏星垣服误药与世长辞,年仅31岁。祖父乃一介寒儒,秉性耿直,生前毫无苟取,身后家徒四壁。寒灯一盏,满室哀声。祖母郑金枝年31岁,大姑苏兰5岁,伯父苏莲池3岁余,年皆幼稚,况又举目无亲。一家大小处此之地,不知涕泪之何从!所幸的是,祖母矢志坚贞,决意抚养遗孤,以传苏氏宗嗣。不得已变卖房产,以理后事。先迁居上苑街一小巷,后搬至始兴南路43号。生活之艰难,难于用笔描述。世代书香,就此沦落。
父亲9岁时,蒙漳城名塾王咸熙怜恤,随哥哥入上苑街砾斋塾读书。仅三天,因连续三天学不会《论语》第一句课文,“子曰: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”,怕老师打手心而不肯去上学。13岁,开始跟哥哥上街贩卖花生,兄弟俩受尽人间白眼。闲时,哥哥常常讲故事给弟弟听。这一天,讲到《西游记》孙悟空在鸡爪山大战乌鸡精,突然中断不讲。弟弟苦苦哀求,哥哥说:“书在桌子上,自已去看。不识字,我可以教你。”从此,父亲发愤读书,终成大器。
一次,伯父路过东坂后街叫卖花生。一户有钱人的孩子吵着要买,大人不肯,一脚踢翻担子。回家后,伯父痛哭了一整天,发誓要出人头地。那时正好有一笔钱,终于决定去缅甸求发展。
说到这笔钱有个来历。祖父苏星垣,乳名高枢。幼时过房一高家,得一公田。祖父过世后,田产被房亲窃卖。后经伯父之世兄洪朝卿探知,历经周折与之交涉,结果分得二百块大洋,方作渡洋川资。后来伯父为答谢高家之恩,自号高洁,其三个儿子也用“高”字排序。
伯父是在1932年农历正月二十五日,只身飘洋过海去缅甸求发展。兄弟俩一个24岁,一个22岁。哥哥自幼身体孱弱,本份老实,再加上母亲早年悲观情绪之影响,多愁善感。而弟弟恰恰相反,身强体壮,赋性勇敢,富于进取,敢作敢为。命运似乎给他们开了个玩笑,该出去的没有出去,该呆在里面的却跑到外面去了。
哥哥走后,剩下弟弟与老母亲相依为命。当时,住在始兴南路43号。日间摆摊贩卖花生,夜读中医书,约十年久。初为邻居亲戚朋友患者诊治,多有疗效。后为群众所知,纷纷前来求医,药到病除,一时有点名气。但当时治病救人,均分文未取。因为祖父服误药早逝,在父亲幼小心灵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,使他痛下决心,矢志学医,治病救人。
父亲27岁结婚,正值抗战爆发。漳州虽然未曾沦陷,但屡遭日本飞机空袭。先跑到城郊渡头社避难,因为那时母亲肚子里已有孩子,村民不同意孕妇躲藏,只好回到市内下沙街姊姊家。本以为这里比市中心始兴南路家里安全,想不到第二天,日本飞机一下子来了八架,对着不远处的飞机场(今战备大桥南端)狂轰乱炸,投弹160多枚。真是地动山摇,火光冲天。七十年过去了,母亲一讲到这事,还心有余悸。
孩子生下后,全家人赶忙逃到华安沙建张寿连住处。张寿连是父亲的好朋友,原是大埔客家人,来沙建圩开药店。那地方很偏僻,山高林密。一次,张寿连的弟弟晚上出门,就差点被老虎吃掉。安顿好一家人,父亲又回来摆摊做生意。这天,老鼠亭传来土炮声,空袭警报又响了。父亲丢下摊子,往公园就跑。在公园小山里,有座刚建成的钢轨混凝土防空洞。天空中,已经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。这是飞机俯冲下来,正在投弹的声音,令人毛骨悚然,非常恐怖。父亲不顾一切地冲进地洞,炸弹就在洞顶上炸开了。一股热浪随即涌进洞里,好久都喘不过气来。警报解除后出来一看,吓出一身冷汗。刚才喊他停下来的几个士兵,正血肉模糊地躺在榕树下。整个公园中了十几颗炸弹,原漳州府署被炸塌一半,到处都是残枝破瓦,一片狼籍。府埕西侧拐角处,也倒了两间房子。父亲与死神赛跑,终于羸了。
二
1949年漳州解放前夕,伯父苏莲池从缅甸回国,带着家眷荣归故里。伯父1932年二月十一日到达缅甸仰光,四月二十日经四房叔苏长庚介绍,前往英脉埠所辖渴铁仔社(山芭小村)启智小学当教员。1935年十一月初九日回仰光,在四房叔苏长庚庆兴发米厂公司任账房先生。三年后,转任文书工作。
仰光庆兴发米厂公司原股东有五个,后归四房叔苏长庚一人所有。公司职员五十余人,工人三百多个,面积约三里余。机器十余台,土砻八个,米筛十个,仓内屯谷三十万余桶,舯舡二三十号,仓库分四五处,汽车一部,电船一艘。
1938年至1941年这段时间,伯父生活比较安定。并且在1938年十一月十三日结婚,妻吕金枝,又名吕韵兰,生于1920年。
1942年3月,日本军队占领仰光,伯父避乱英脉三个月。后来得知,四房叔苏长庚被日军打死,公司倒闭。返仰后,改做土产生意,生活又陷入艰难之中。1945年英军克复缅甸后,重新在仰光民丰米厂公司做文书工作。
伯父终于回国了。人力车刚到府埕十字路口,远远看到老母亲正坐在门前,他赶忙跳下车。顿时,府埕全凝固了。过往行人惊讶地看到,一个“番客”跪在地上,泪流满面地爬行。离别十七年呵!岁月无情人有情。母子相拥而注,感天动地。
其实,命运也跟我们人一样,总是欺善怕恶。兄弟俩还有一个姐姐,从小送人当童养媳,惨遭虐待。后嫁下沙街陈氏,不久守寡。开一间饭店,经营无方,入不敷出。单是伙计就有七、八个,均来自流浪乞食者,故时常找弟弟要钱要物。
这次“番客” 回来,立即打起歪主意。先骂弟弟“贡番,死吃活坐,无想要做生意”,接着提议“中正街(今北京路)四叉路口,有间店面要卖,可以开酱油店,我说好了,你钱拿来,包你满意”。
本来,伯父这次回国,也打算开间店面,自已做老板,母亲兄弟团聚,尽享天伦之乐。亲姐姐如此一说,弟弟当然相信,就将十几年的积蓄,悉数交给她。
开张的日子到了。一大早,兄弟俩手拿漏斗、秤子,兴高彩烈地来到中正街,准备开门营业了。到了那里才知道,店面、货物什么都没有。这时,姐姐才说:“欠人家很多钱,全还债了”。一时间,兄弟俩站在路中央,分不清东西南北。
回家后,伯父一头倒在床上,吐起血来,连连说:“我过咸水的人,她也敢骗。”
什么都没有了,甚至想重返缅甸的钱也没有,只好写信请老板寄钱过来。终于病倒了,一病不起。终于决定重返异邦,一去不复还。悲伤、懊悔,百感交集。最后,哥哥对弟弟说:“你要照顾好母亲,我已经无能为力了”。
船走了,带走了人,也带走了一颗破碎的心。
三
1951年,经余勉堂、胡穗民二位中医师介绍,我父亲加入漳州市卫协会、龙溪县中医师公会,并挂牌行医。1958年,社医改造,加入第八联合诊所,即现在西桥卫生院,担任中医内科医师。从此,我们家生活较为安定。
我有八个兄弟姐妹,其中有六个出生在始兴北路14号楼上。
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。始兴北路,旧名府埕,原是古代漳州府大堂前广场。东侧有吏、户、礼三单位办公房舍,西侧也有三间兵、刑、工办公房舍。中间有座小石亭,亭前是仪门,仪门外才是府大门。1918年,粤军陈炯明驻守漳州,推行护法区运动,进行大规模市政改造。拆除大堂,拓宽道路,建成二列骑楼式房屋,名曰:“始兴北路”,意为新兴路也。起初,西侧房屋为革命军招待官员之用,东侧为著名爱国华侨林秉祥所有。
我们有四代人在那里住过。那条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,有着父辈们奋斗过的足迹,也有我们孩时的记忆。夜深时分,就会从远处,悄悄地传来“嘀哒嘀哒” 的木屐声。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空,由远而近,由小变大,就在门口响起,然后渐渐地消失在朦胧中。
父亲是在1975年10月退休的。那时,他已经65岁了。退休前,接受175医院邀请,主持编写了《实用中草药》一书。在家时,原计划写一本行医笔记,将他一生治病救人的经验,作一个总结。无奈耳聋影响头脑,精力不济,半途而废。
父亲早年家道中落,摆摊为生。长大后,稍一识字,就矢志学医。父亲不仅精通中草药,对于胡元珍伤科秘籍,也颇有研究。尤以太素脉理,造诣甚深。孕妇一经诊断,立判生男生女。每逢节假日,去郊外采集青草药时,他经常带我去。可惜年少无知,不知道继承父业,平生一大憾事。
父亲晚年,吃晚饭时,总爱喝一两口酒。酒一下肚,话匣子就打开了。他最喜欢讲的故事是“霸王别姬”。 讲到最后,西楚霸王项羽,兵败江边,面对滔滔河水,悲怆高歌:“时不利兮骓不逝,虞姬虞姬奈若何”。这时,他眼里会闪出一丝泪花。
1982年农历六月初一日凌晨,父亲溘然长逝,静静地走了。
四
母亲吴面,西洋坪人。1919年刚出生时,就被送养上墩一户人家。12岁,养父母相继去世,亲生父母又不相认,每天吃的全靠隔壁好心阿婆施舍。18岁出嫁,总算跳出苦海。
1960年,天灾人祸接连不断,孩子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生,日子越发窘迫。要养活一家人,单靠一点点工资远远不够。母亲毅然辞掉食杂店工作,回家自已摆摊做生意。卖番薯,卖甘蔗,卖零食,帮饮食摊卷五香。夏天时,背着冰罐,顶着烈日,沿街叫卖冰棍。1985年,我有了正式工作后,她才收起摊子,安享晚年。
1995年5月,告别府埕老屋,与母亲搬迁至新居。每当我上班时,母亲总会站在阳台上望着我远去,下班时,她又会站在那里等我回来。一次我回来时晚了一些,走进家门,正看到她站在阳台上张望着。她的背影,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
2001年,母亲突患脑血栓瘫痪后,身体日渐衰弱。思维大不如前,言语也不畅。然而,她还常常说:“兄弟要团结”。
2003年农历十一月初二日下午1点,母亲就在我的怀抱里安祥地合上双眼。
母亲走后不久,就是农历大年。这是第一个没有母亲的大年。屋子里少了母亲忙碌的身影,显得空空荡荡、冷冷清清。以往过年的情景,触动了我脆弱的心弦,一时悲从心起,胸口憋闷得总想放声大哭。
母亲走了。远去的身影,渐渐模糊,随之入了梦境,成了回忆。母亲一生辛辛苦苦、克勤克俭,抚养子女成人,功劳至伟。没有母亲,就没有我们八个兄弟姐妹。
愿母亲在天之灵安息!
(苏登科2008年5月15日稿)
(刊载于福建省通俗文艺研究会主办《闽南人》2008年9月号第54-60页)
(作者单位:漳州苏明良史绩研究会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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